从街头吸毒混混到中场魔术师 齐耶赫所拥有的真实人生

齐耶赫,这个不够准确的中文译名却促成了一个足够巧合的形容,如同中国球迷给他的谐音外号,野鹤——闲云野鹤,随心而为。齐耶赫人生的代名词或许就是无拘无束,放弃一直效力的荷兰,负气离开摩洛哥,两度出走国家队却又在世界杯的舞台上闪耀。在切尔西得不到机会又如何?阿特拉斯雄狮的中场魔术师用左脚划出优美的弧线,在全世界面前献上最盛大的演出。

但在无拘无束之外,齐耶赫的人生绝非能用轻松形容。

从少年时代突逢父亲去世陷入心理恐慌,沉湎酒精与毒品一度放弃自己的职业生涯;到走出阴影重拾天赋效力顶级俱乐部,齐耶赫艰难成长的背后是欧洲饱受争议的移民政策,也是柏柏尔人逐渐受阿拉伯化影响而消失的文化传承。

他的自由与率性让他潇洒放弃国家队,但也意味着他难以在国家层面找到归属感与认同感,他是北非流浪的旅人,兜兜转转寻觅着自己的人生意义。

1960年,在荷兰,一个名为德隆滕的小镇开始动工建造,它位于弗莱福兰省,这是荷兰最年轻的省份,它的建起依托于荷兰的填海造陆工程,也因此德隆滕仅有的423平方公里的面积中有90平方公里都是由水面构成。

1962年,德隆滕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定居者,五年后,齐耶赫的家族为了改善生活来到了这里。1993年,齐耶赫在此出生,他是九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个。

齐耶赫的家族传承自摩洛哥东部地区的贝尔卡内市(Berkane),与人们传统印象中的阿拉伯城市不同,贝尔卡内乃至摩洛哥的主要居民是北非原住民——柏柏尔人,他们自称阿马齐格,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种。而Berkane也正是一个柏柏尔语词汇,来源于城市守护神的名字,意为黑暗。

文化认同上的流浪或许从此刻就已经注定,对柏柏尔人而言,自从公元7世纪起,伊斯兰教传入北非地区,阿拉伯化的进程就再也没有停下脚步。无论是语言还是文化,身份认同问题始终在侵蚀着柏柏尔人的历史。

除去摩洛哥地区,最出名的柏柏尔人民族聚集区还有阿尔及利亚的卡比利亚地区,而这个地方走出来的球员你或许会更加熟悉,那就是齐达内与本泽马。但你是否也会意识到,无论是齐达内与本泽马,他们身上的法国移民身份或是伊斯兰宗教印记都远远比柏柏尔人的民族身份来得更加深刻。

回到齐耶赫身上,出身柏柏尔人传统家庭的齐耶赫对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摩洛哥裔移民身份确实从童年时代就对他造成了深切的影响。

据统计数据显示,大量摩洛哥人在荷兰第二次移民潮时抵达这里,1965年到1973年间,有大约10万土耳其人和摩洛哥人前往荷兰。这里面包括大量的外来劳工,齐耶赫的父母也正是在这批移民潮中选择来到德隆滕。

而移民潮显然带来了大量的问题,90%的摩洛哥人都只与原族裔产生婚姻关系,绝大多数的摩洛哥移民教育水平都很低,截至2005年,只有1/5的摩洛哥裔学生参与了高中教育。

更加触目惊心的数据是,截至2015年,二代摩洛哥移民的犯罪率高达7.8%,在18-25岁这个年龄区间,每十个摩洛哥二代移民就会有一个可能涉嫌犯罪,而齐耶赫恰巧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带上它,让它成为你的朋友。”齐耶赫的哥哥在他七岁时说的这句话也许成了他一生的预言,而这个它,指的正是足球。

从五岁起,齐耶赫就已经开始在街头踢球,无论是邻居、朋友还是兄弟,小齐耶赫出众的天赋令人印象深刻,他总是与那些比他更年长的人一起踢球,同时表现的毫不逊色。

但街头足球并不总是那么友好和顺利,当他赢下比赛时,总有一些人不接受失败,而是选择直接踢他、报复他。也因此,为了保护年幼的齐耶赫,他们兄弟曾经多次在街头打架,他不服软、不认输的性格也从这时就开始养成。

在一次又一次的街头野球中,齐耶赫的哥哥意识到弟弟的未来一定是在足球,他的天赋不可能就此埋没,因此他说出了那句话,并鼓励弟弟正式开启他的足球生涯。

2001年,齐耶赫加入了德隆滕的一家小俱乐部Real Dronten,由此正式开启了对足球的训练,他的两个哥哥照顾着他的日常训练生活,这时候的齐耶赫过着清贫但快乐的生活,直到变故的发生。

2003年,齐耶赫的父亲突发疾病去世,年仅十岁的小齐耶赫第一次遭受了心理上的巨大冲击。

成年后他曾回忆起那一刻,他说:“那场病让我的父亲崩溃,他无法走路、进食或是说话。在他离开的那晚,直到午夜我才上床睡觉,因为我想和他呆在一起。几个小时后,家里有人醒了,我听见有人在哭泣,想下楼看看,而我父亲已经去世了。然后我不再去学校,足球对我来说也不再重要。我抛弃了一切。”

我们无法体会当时年幼的齐耶赫是何种心情,摆在面前的还有更紧迫的问题,他们兄弟姐妹9人,失去了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如何才能活下去?

齐耶赫的母亲堪称伟大,她努力通过家庭福利补偿和失业补助金来养活九个孩子,但生活实在太难了,她只能让孩子们过上勉强温饱的生活,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齐耶赫的哥哥不可避免地走向歧路,他们因盗窃和抢劫入狱,这个家庭再次坠入了黑暗的阴霾。

家庭连续不断的变故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齐耶赫,尽管他是整个家庭的希望,但他无法专心学习,也无法专注于他喜欢的足球,他失去了热爱生活的勇气。

但即使受到了那么多的痛苦影响,由于他出众的天赋与才华,2004年,齐耶赫还是告别了德隆滕这座小城,他要前往海伦芬青训接受进一步的训练。

他的哥哥也在此时出狱,在他的生命中开始扮演缺失的父亲角色,鼓励他继续踢球追求自己的热爱。他们展开了一场长达几个小时的对话,也就是在这场对话中他哥哥告诉他:“听着,我的朋友,我们已经为此努力了8年,它不会就此结束的。” 

因为哥哥的鼓励,齐耶赫踏上了前往海伦芬的道路,但是他并未想到,他即将迎来那么艰难的一段旅程。

当齐耶赫刚刚抵达海伦芬的时候,执教他的人是范巴斯滕,曾经是一名优秀的荷兰球员。而这时的齐耶赫由于年龄太小,被家里人寄宿在一个亚美尼亚家庭,远离家乡与亲人,桀骜不驯的小齐耶赫与寄宿家庭的关系极其紧张,他开始熬夜,酗酒乃至吸毒。

在荷兰的摩洛哥社区,获取毒品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许多摩洛哥裔青少年都面临着毒瘾的问题。一个人如果想滑落深渊,那么往往只需要一个瞬间的决定。更何况对齐耶赫而言,他或许早已处在黑暗之中,吸毒、酗酒只是痛苦的伴生品。

但这种糟糕的生活方式几乎提前结束了他的职业生涯,他无法在训练中提供稳定的表现,与队友和教练也常常发生矛盾。他的天赋被意志消沉所抹杀,这几乎毁了他的一生。

但也就是在这时,他生命中除了母亲,另一位重要的人出现了。他就是阿齐兹-多维卡尔,海伦芬的另一名教练,对齐耶赫来说像父亲一样的存在。

这可能是在齐耶赫足球生涯中碰到第一次主动关心他的人,关心他的饮食起居,甚至陪他去闲逛玩耍,在多维卡尔的支持与帮助下,齐耶赫试着克服自己的黑暗面,找回自己对足球的热爱。

2007年,多维卡尔又一次成功地把齐耶赫带回了海伦芬。这时候齐耶赫已经14岁了,通过他微薄的青训工资,他已经能为家人提供一些经济上的帮助。

但成瘾性依赖之所以如此可怕就是因为它们难以戒除,在青训期间,齐耶赫无法控制自己,又碰了毒品,他再次成为了那个街头混混,没有目标,活得像行尸走肉。

最直观的影响仍在他的表现上,他在训练中难以达到教练定下的标准,也因此无法签下职业合同,这推迟了他加入一线队的时间。

截至2010年前,齐耶赫身上背着6起法庭起诉案件,他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俱乐部也打算就此抛弃他。

但多维卡尔再一次出现力挽狂澜,他给出了专业的心理指导和建议,并为他再次争取了一次机会,这是如此宝贵的一次机会,它几乎就此改变了齐耶赫的人生。

这一年,齐耶赫已经16岁了,他所看到的是越来越苍老疲惫的母亲和挣扎困苦的家庭。也就是在这年,他意识到他必须成为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他不能也不该再让爱自己的人失望痛苦。

2012年,他成功升上了海伦芬的一线队,他的第一个赛季,他踢了46场比赛,贡献了13粒进球和11次助攻,他的表现彻底征服了众人。

齐耶赫无疑是幸运的,在紧要关头多维卡尔救了他两次,但在荷兰的摩洛哥裔聚集区,有太多的“齐耶赫”存在着,这些年轻的青少年们陷入对未来生活的迷惘,他们借由暴力、酒精、毒品释放着自己无处安放的精力,是另一种意义上“跨掉的一代”。

就在世界杯摩洛哥与比利时的比赛结束后,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都发生了摩洛哥裔青年引起的骚乱。他们掀翻汽车,焚烧街道设施,向警察投掷玻璃杯与烟花。这些受民族主义裹挟的年轻人属于荷兰的摩洛哥移民社群,而这里60%的年轻人都出生在荷兰,二代移民身份认同的混乱在这里一次次上演。 

这样的身份认同混乱当然也会出现在齐耶赫身上。

出于职业球员的运动生涯考虑,齐耶赫在2015年之前始终为荷兰国家队效力,他接受了U19、U20以及U21国家队的征召,2015年5月,陷入伤病困扰的齐耶赫还得到了意外之喜,荷兰老帅希丁克为他争取到了随荷兰国家队参加美国和拉脱维亚的友谊赛的机会。

但同年6月,希丁克从荷兰国家队下课,接任他的老布林德却再也没征召齐耶赫,二代移民出身的齐耶赫并不是老布林德主要考虑的对象。

尽管曾执教过他的范巴斯滕一再劝他等待和忍耐,但齐耶赫已经在空头支票中耗尽了耐心。

2015年9月,齐耶赫正式宣布他要代表摩洛哥出战国家队,他说:“我的血液不是橙色的,我不适合为荷兰队效力。我的血液是红色的,就像摩洛哥的国旗一样。

齐耶赫的话在荷兰足坛引起了轩然大波,在此之前荷兰主帅希丁克和摩洛哥主帅巴杜-扎基都与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而人们也一直认为他会选择国家队前景看起来更光明的荷兰。

他的言论也不可避免地让他成为了种族主义攻击的目标,他在球场得到一片嘘声,甚至有人因此攻击迁怒他的家人。范巴斯滕说他做出了过分天真的选择,而希丁克则说他放弃荷兰的行为非常愚蠢。

当然,一身反骨、充满叛逆的齐耶赫也毫不犹豫地回击了他们:“范巴斯滕是个好名字,但他不是个顶级教练。我对国家队的选择不是靠大脑做的决定,而是靠我的心。我出生在荷兰,但我一直有摩洛哥人的感觉,我知道很多人永远都不会理解这种感觉。”

除了这样你来我往的攻讦,选择摩洛哥的背后当然也有温情的一面,齐耶赫回忆了父亲还在世时带他一起看球赛的记忆,而那时他们总是支持摩洛哥。

当然,事实也给了范巴斯滕和老布林德一记很响亮的耳光。2018年荷兰缺席世界杯,而摩洛哥成功杀入32强,虽然小组赛阶段就被淘汰出局,但与西班牙战至2-2平手已经说明了他们的潜力。

而今年的世界杯上,荷兰在八强阶段遭遇阿根廷点杀,而摩洛哥连克伊比利亚双雄进入四强,创造了队史最好成绩。事到如今,还有谁能说齐耶赫做的是错误的选择?

但对齐耶赫而言,摩洛哥的归属感就那么强烈吗?

也未必。与国家队主帅哈利霍季奇的矛盾一度让他退出了国家队,更早前的主帅勒纳尔也一度与他发生矛盾。摩洛哥足协曾经试图从中斡旋,但双方的争斗剑拔弩张,以至于摩洛哥足协与齐耶赫也一度陷入紧张的关系中。

早在2017年,现任沙特阿拉伯主教练的勒纳尔还在执教摩洛哥国家队,由于齐耶赫的迟到与不够自律,他被排除出了非洲杯预选名单,这次意外落选直接将齐耶赫与勒纳尔的矛盾上升到不可调和的程度。

他在采访中说:“教练负责挑选球员,我接受他让我落选的选择,我知道教练通常不会呆太久,我在静静地等待,也许他就要离开了。”

齐耶赫还表示,只要勒纳尔还执教摩洛哥,那么他就不会为之效力。

随后Younes Belhanda意外受伤,齐耶赫在那个赛季又踢出了上佳表现,勒纳尔出于最佳选择的考虑,只能选择补招齐耶赫,但这次齐耶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

勒纳尔在2019年下课,随后接替他的是老帅哈利霍季奇。

与哈利霍季奇的矛盾显得更加剧烈,2021年6月就一度传来哈利霍季奇与齐耶赫闹翻的消息,齐耶赫也因此再度落选非洲杯大名单。

哈利霍季奇指责齐耶赫诈伤退出热身赛,而齐耶赫则是坚定地否认了这个说法。孰是孰非看客很难做出公平的决断,但结果显而易见。

哈利霍季奇表示:“我不会选择一个会给球队造成失衡的球员,即使他是梅西也不行。齐耶赫的行为不适合国家队,他不想训练,不想上场,没有认真地对待摩洛哥国家队,我不会恳求他回来的。”

而在2022年2月,齐耶赫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退出国家队的消息,表示自己将专注于俱乐部。

夹在他们中间的摩洛哥足协相当难办,除了齐耶赫,哈利霍季奇与马兹拉维也有同样的矛盾,世界杯近在眼前,没有齐耶赫和马兹拉维的摩洛哥实力将大打折扣,最终在多方权衡下哈利霍季奇无奈下课,接任他的是雷格拉吉,摩洛哥球员与教练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得到调和。

时至今日,哈利霍季奇只能无奈地表示他无意在摩洛哥本土球员与海外摩洛哥裔球员间制造仇恨。但足协始终向他施加压力,要求他带上几名球员,但球队在没有这些人的情况下一样取得了胜利,因此他没有屈服。有些人曾一度拒绝为摩洛哥效力,因为他们还有西班牙、意大利或者法国的机会,然后世界杯一开始,这些人就纷纷改变了主意。

从另一个视角,其实这不难看出选择摩洛哥对很多球员而言只是做出了最有利于职业生涯的选择,他们没有那样强烈的归属感与国家荣誉感,而齐耶赫显然就是其中一员,所以勒纳尔也好,哈利霍季奇也好,他们对这样的坏小子无计可施,最后只能黯然离场。

而雷格拉吉上任后似乎终于找到了合适对待齐耶赫的方式,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你给予齐耶赫足够的爱与信心,他甚至愿意为你赴死。

而显然,雷格拉吉的信任得到了回报,齐耶赫拿出了完全不一样的表现,他为摩洛哥倾其所有。

在齐耶赫的内心深处,也许他还是那个初到海伦芬的小男孩,倔强而又孤独,只有认真理解他的人才能得到他的青睐,见到他施展魔法的神奇时刻。

你无法要求一个至今不在官方采访中说阿拉伯语的人即刻燃起对摩洛哥深深的热爱,对齐耶赫而言,相较于摩洛哥,来自他母亲的传承也许影响都更大一些。

母亲是齐耶赫最重要的人,在获得荷兰年度球员奖项时他甚至将母亲带到了台上,他说:“这是我的妈妈,她才是真正的英雄,而不是我。她是我的一切,如果不是为了她。我今天不可能站到你的面前。”

这名传统的柏柏尔妇女用她坚韧的性格、勤劳的双手抚育了9个孩子,在齐耶赫告别阿贾克斯转会切尔西时,他的母亲表示他将永远是她的骄傲,而齐耶赫也一度热泪盈眶。

虽然齐耶赫不讲阿拉伯语,但他却能和母亲用柏柏尔语自由地交流,民族身份的传承在家庭亲情的传接下远远超过一个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国家名称。

如果不是他的母亲,他无法从毒瘾中脱身而出重归训练;如果不是他的母亲,他也不会以阿马齐格人的身份选择摩洛哥。

齐耶赫的故事像是底层移民在欧洲发达国家一路挣扎的缩影,对摩洛哥和荷兰都称不上绝对的归属感造就了他孤独而又自由的的游离感,随时抽身而去,随时可以放弃一些他人难以想象的荣耀。但真正的生活绝不是只有无限制的自由,而是一路走过陷阱与伤痛,告别旧日沉疴,不断在痛苦中重拾自我的救赎,而这,才是属于齐耶赫的真实人生。

人或许会被黑暗击倒,但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真正的英雄也绝不是永远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远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

阿特拉斯雄狮的怒吼犹然在耳,属于齐耶赫的未来仍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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