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画报》大裁员,凸显的是体育报道悲哀的未来

导语

【文眼】关于《体育画报》大裁员,对于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对于读者们,以及对于整个行业来说,“悲哀”这个词汇远远不足以描述当前的这种状况。

作者丨张宾

【壹】

“周五,我翻箱倒柜地寻找一些重要文件,突然看到了一个信封。我知道,这并不是我要找的东西,因为信封太薄了。但我还是打开了它,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里面是打印的一篇特写报道,共九页纸,是关于奥克兰突袭者队角卫纳姆迪-阿索穆加的故事。我写完之后,把这篇报道提交给了《体育画报》的编辑。白纸上的黑色字体是两倍行间距,边框是汉克-赫施用红墨水手写的批注。汉克-赫施是该杂志众多才华横溢的编辑之一。

“这篇报道已经发表快15年了,但我坐在地板上,重新阅读了我的原始版本以及每一个批注。仿佛回到了校园时代。《体育画报》是体育新闻的黄金标杆,有一些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在这上面发表过作品。我觉得,在他们中间,我是不够份量的。在我看来,他们是艺术家,而我只是一个画匠。我把他们的作品读了一遍、两遍,无数遍,希望在不失去自我的情况下能够有他们一半好。”

这是吉姆-特洛特给《TA》撰写的专栏的开篇。他已经知道了《体育画报》要大裁员的消息。上上周,《体育画报》的员工们收到了内部信,得知有全部被裁员的风险。起因是《体育画报》现在的运营方The Arena Group未能及时向《体育画报》的所有方Authentic Brands Group(以下简称“ABG”)支付版权费。

ABG在一份声明中表示,他们计划让《体育画报》继续活下去,并与潜在的运营方进行谈判,“我们有信心,这个品牌将继续发展壮大,为体育新闻的读者、体育迷,以及消费者提供服务。”

对于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对于读者们,以及对于整个行业来说,“悲哀”这个词汇远远不足以描述当前的这种状况。

吉姆-特洛特说,很难用语言来表达《体育画报》在全盛时期对他、对体育新闻业——对所有新闻业——的意义,对于他们这些早年觉得阅读是一件苦差事的人来说,它让阅读变得有趣起来。“当我听到人们说「孩子不喜欢阅读」的时候,我总是会紧皱眉头。也许孩子们没有得到让他们对阅读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漫画书、娱乐杂志,或者是《体育画报》。”

在吉姆-特洛特眼中,《体育画报》将他对体育的热爱与才华横溢的作家结合起来,让文字变成了图像。加里-史密斯是吉姆-特洛特最珍视的作家之一。前者在1988年撰写的关于迈克-泰森的文章《胆小的泰森,可怕的泰森》曾经让吉姆-特洛特手不释卷。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时,我被深深吸引住了,我将它复印下来,然后放在我的书桌抽屉里。后来,我经常会回顾它,从中汲取灵感,捕捉某种情绪。我在《体育画报》工作了七年,有一次他(加里-史密斯)主动提出要批改我的一篇报道。我欣喜若狂,又紧张得要死。我写得最好的文章远不及他写得最差的文章。他很有天赋,同时我也很感谢他的付出。”

吉姆-特洛特从未想过能够在《体育画报》工作,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不够好。“这是弗兰克-德福德和利-蒙特维尔、威廉-纳克和丹-詹金斯、里奇·莱利和拉尔夫-威利的家园。他们写的是散文诗,而我写的只是词汇。”

2007年,在《圣地亚哥联合论坛报》工作了18年之后,吉姆-特洛特很高兴地得出结论:他将在那里度过余生,他的生命已经在那里扎根,友谊之树枝繁叶茂。但是,当《体育画报》的电话打来,一切都改变了。

“这是一个你必须接听的电话,这是一份你必须接受的工作,即使你觉得这里的要求可能已经超过了你工作能力的范畴。”

梦想破灭的声音细碎又残忍。商业的贪婪很快将触角伸向了这家老牌体育杂志。《体育画报》从“预算不高”变成了“每笔开支都要被严格审查”。外部看来,《体育画报》的目标早就变成了以牺牲作品为代价,以期实现利润最大化。

“当我今天看《体育画报》时,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身患绝症的亲人。你知道末日即将来临,尽管你希望它永远不会到来。我担心,地方的新闻业也面临着同样的状况。当我最初踏进这个行业的时候,许多地方报纸都是被家族所有,但现在,私人投资者正在收购它们,并将它们剥离。”

美国的新闻业正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之中,不断受到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的攻讦,以及当地社区的侵蚀。

《体育画报》也自顾不暇,就在不久前,一份来自Futurism的报告显示,《体育画报》一直在发表虚构作者的人工智能作品。

【贰】

来自Futurism的这份报告中提到了一个名叫德鲁-奥尔蒂斯的撰稿人。他在《体育画报》网站上的个人简历如此写道:“德鲁有着丰富的户外生存经验。他非常激动能够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使你从无休止的产品清单中摆脱出来,进而避免在户外落入危险的境地。现在,几乎每个周末,德鲁都会去露营、徒步,或者回到父母的农场。”

该报告指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德鲁-奥尔蒂斯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类,“他”没有社交媒体,也没有发表文章的过往记录。更吊诡的是,他在《体育画报》个人资料页面中的头像正挂在一个人工智能生成图像的橱窗内,商品简介栏里标有“年轻的成年白人男性,棕色短发,蓝眼睛”。

一位参与《体育画报》内容创作的作者以匿名的方式表示,德鲁-奥尔蒂斯并不是唯一一位由人工智能生成的作者,“有很多!他们是什么?这太荒谬了,这些人都不存在。在页面的底部会有一张照片以及关于他们的虚假描述,比如,「哦,约翰住在德州的休斯敦。他喜欢户外游戏,有时候会带着他的狗萨姆一起玩」。诸如此类,这太疯狂了。”

人工智能作者写出来的作品像是外星人写的。比如,德鲁-奥尔蒂斯曾经写道排球“比较难以入手,尤其是当你没有一个真正的球可供练习时”。另一位《体育画报》的内部人士相信,不仅作者是人工智能生成的,文章的内容亦然。

当Futurism向The Arena Group提出质疑后,这些人工智能生成的作者就从《体育画报》的网站上消失了,而且没有任何解释。

在Futurism发表了相关报告之后,The Arena Group进行了一个说明:“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Futurism发表的报告是不准确的。这些文章是产品评论,来自外部第三方公司AdVon Commerce授权内容。AdVon向我们保证,所有相关文章都是由人类撰写和编辑的。然而,我们了解到AdVon让作者在一些文章中使用笔名或者假名来保护作者隐私——我们不能容忍这种行为——我们正在删除这些内容,同时已经启动了内部调查,并业已正式与AdVon结束了合作伙伴关系。”

Futurism则指出,无论如何,人工智能内容标志着《体育画报》颜面尽失。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体育画报》因其体育报道,以及威廉-福克纳、约翰-厄普代克等文学巨子的作品而获得了无数赞誉以及奖项,但现在,在The Arena Group麾下,《体育画报》的部分内容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波将金村”(俄罗斯典故,该词被解释为“弄虚作假、装潢门面的代名词”)。

“在这里,假作家被凭空捏造出来,配上同样虚假的个人传记以及专业知识来赢得读者的信任。「他们」用人工智能生成的购买指导,引导人们去点击文章附属的产品链接。当读者点击这些链接时,它(《体育画报》)就会收取相应的广告费。”Futurism在相关文章中指出。

【叁】

威尔-雷奇现在是《纽约杂志》的特约编辑,CNN的专栏作家,他曾经创办过一家名为Deadspin的体育网站,如今这个网站的灵魂已经寿终正寝,全部转成了人工智能创作。

威尔-雷奇在闲暇时候,喜欢玩一款名为“Out of the Park Baseball”(OOTP)”的棒球模拟游戏。每场比赛结束后,OOTP都会生成一个分数和统计数据,更令威尔-雷奇称奇的是:它还会写出一篇比赛报道。

从技术层面来说,这篇报道的细节都是真实,但是这一切并没有真实发生过,没有真正的棒球比赛,也没有人被雇佣来撰写这篇报道,它完全是人工智能生成的。“如果你让我这个从业近二十年的专业体育作者来写一篇关于棒球比赛的三段报道,看起来与这个也会很相似。尽管我想我会得到更高的稿酬。”威尔-雷奇说。

体育写作的基本要素就是人物、事件、时间、地点和方式,以至于AI很容易进行模仿。在《体育画报》被质疑大量使用AI内容的背后,是《体育画报》网站用户体验的下滑。“尽管那里仍然有很多出色的记者,从理查德-约翰逊到新锐明星艾玛-巴切利里,再到帕特-福德、汤姆-维尔杜奇等名记。但是,过去三年你如果访问SI.com(《体育画报》官方网站),你就会发现它上面已经充斥着品牌宣传稿件、球迷站点内容,以及如今几乎所有企业网站上常见的碎片化内容。”威尔-雷奇的话多少有些痛心疾首。

他还指出,雅虎多年来一直与一家名为“Automated Insights”的公司合作,由后者为其撰写人工智能体育报道,“似乎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或者他们是否真的关心这一点。”

体育媒体这个行当里多少有着一些存在主义的东西。去年年底,FOX和亚马逊的兼职记者丽莎-汤普森在一档播客里承认,当她在中场休息时无法找到教练,无法获得直接引语时,她有时会“编造内容”。

许多名记,包括名人堂成员安德里亚-克莱默,都谴责了丽莎-汤普森明显不道德的行为(她为此进行了道歉,称她选择了“错误的词语”来描述情况)。值得注意的是,丽莎-汤普森做了8年的兼职记者,但没有人注意到她可能在编造故事,尽管她的工作让她处于业内最引人注目的聚光灯之下。

丽莎-汤普森有可能逃脱任何处罚。正如《纽约时报》所报道的那样,“没有教练会反对她引用有关球队表现的陈词滥调。”多么荒诞的现实。显然,编造内容是不道德的,但是如果丽莎-汤普森编造的内容,与她通常从教练那里听到的空话没有任何区别,这到底说明了什么呢?

通常,记者们编造内容,是为了让报道变得更加有趣(当然,绝大多数记者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丽莎-汤普森知道不能这么做,因为如果她想让它们变得很有趣,就会看上去很假。因为她,以及其他场外的瞬采记者,很少给我们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她的欺骗是给了我们一面悲哀的、空洞的、有裂纹的镜子。如果体育记者不能给读者提供任何与空洞无物的内容有着明显区别的东西,那么,我们到底比机器人好多少呢?”这是威尔-雷奇的灵魂天问。

【肆】

就在《体育画报》传出大裁员消息的同时,凯文-梅里达辞去了《洛杉矶时报》的执行主编职务。根据媒体报道,他是因为对《洛杉矶时报》的华裔老板黄馨祥(Patrick Soon-Shiong)不满。去年,《洛杉矶时报》裁掉了13%的新闻编辑部员工,有传言称还会进行更多的裁员。随后,《洛杉矶时报》的300多名员工举行了罢工,抗议即将到来的新一轮裁员。

人工智能的大行其道,在很多行业引发了裁员潮。流水线式的体育报道成为了遭殃的领域。“我在《体育画报》工作的时候,编辑流程非常严格,一篇报道可能需要经过五、六、七层的编辑。但是,时代在变,标准也在改变——变得更糟。我担心,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才会彻底后悔,但那时就太晚了。”这是吉姆-特洛特对这个时代的绝望之感。

威尔-雷奇也没有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唯有希望自己和同行们可以更努力一些,“与其说我发现自己对人工智能不满,不如说是对正在被它们取代的工作质量感到绝望。体育作家们坚称,当我们正在与不断蔓延的人工智能世界进行斗争时,我们必须要比一个机器人做得更好。如果我们想继续留在这个行业里工作,获得读者和观众的信任和关注,我谦卑地建议我们再努力一些,以确保我们有时间来证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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