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NBA史上最大输家，却赢得了所有的爱

“科比·布莱恩特去世的时候，我坐在家里看着窗外下雨。”杰里·韦斯特回忆道。

那是1972年总决赛第四场，湖人2比1领先尼克斯。比赛打到这个阶段，没有人是完全健康的。首节张伯伦摔倒在地板上，扭伤了手腕，也可能有哪里断了，但他没有选择离场。

比赛进入了加时，张伯伦已经5犯了。他生涯从未犯满离场，懂球的人们认为，张伯伦会为了延续这个纪录逃避防守责任。张伯伦向来如此，他会为了数据牺牲其他东西。懂球的人们知道很多历史，而体育记者会将这些历史有选择地记录下来。懂球的人总是要死的，于是记录下来的那些东西就成为了历史。但这些被叙述出来的历史不一定是事实，至少未必是全部事实。

张伯伦没有逃避，他选择更凶狠地去盖帽。湖人以116比111战胜了尼克斯。接下来是第五场，张伯伦打了封闭上场，只手掠下24分29篮板，战胜对手，拿到总冠军，拿到FMVP。

这件事情也被记录下来，但在更广阔的叙事中，1972年张伯伦拿到的这两个奖，和他拿到奖的方式，并没有给人们留下太深的印象。恰恰相反，1970年总决赛威利·里德抢七带伤上场狂砍4分激励队友吓傻张伯伦的故事流传更广，至于1972年的总冠军，多数被人们以这样的方式记住：

这是杰里·韦斯特9次总决赛之旅中唯一一次拿到的总冠军。

韦斯特是个狠人，他在NBA打了14年篮球，14年来一直身穿44号湖人球衣，生涯场均27分5.8板6.7助攻，期间球队全部进入季后赛，9次进入总决赛拿到1个冠军（1972），1969年总决赛上当选“历史唯一败方FMVP”。迄今他在1965年对阵巴尔的摩子弹队的场均46.3分仍是至少打到6场的单系列赛最高场均得分。

14年间，韦斯特每年都是全明星，拿过1次得分王，1次助攻王，12次最佳阵5次防阵，1次全明星MVP。35年NBA之队选手，50年50大选手，75年76大选手。1960年奥林匹克男篮冠军双队长之一。毫无疑问的名人堂，而且以三重身份入选了三次。2008年ESPN将其选为历史第三分卫，排在乔丹和科比之后，至于现在这个排名有没有变化，我也不是很清楚。

退役后，韦斯特的球衣理所应当地挂在湖人主场穹顶，雕像理所应当地竖在球馆之外。韦斯特被授予过“总统自由勋章”。拿到这个勋章的人不少，从肯尼迪开始每个总统任期内要送出去二三十块，但这么多获奖者里面，只有5个NBA球员，拉塞尔、乔丹、贾巴尔、库西和韦斯特。韦斯特拿到奖之后作谦虚状：“我的名字出现在这里就像一个印刷错误。”

韦斯特的全名叫杰罗姆·阿兰·韦斯特，最出名的绰号是“Logoman”和“关键先生”。一般来说，名字可能起错，但绰号不会。不过，两个绰号都很难说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认证。联盟官方和韦斯特本人都从未承认过NBA的logo小人就是韦斯特的运球剪影，但人们找到了一个几乎完全一样的照片作为证据，如果有人愿意为这件事情开庭，你也许可以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把海报上的那个韦斯特剪下来，再将NBA的logo对上去。严丝合缝。

至于“关键先生”，NBA官方在75周年纪念文章里，或者干脆所有描述韦斯特有多关键的文章里，都会引用同一件事：1970年总决赛第三场对阵尼克斯的比赛最后时刻，韦斯特压哨命中了一记60英尺远的投篮。60英尺有多远？中圈之后一步距离。

激动人心的关键表现和“关键先生”绰号就此落定的背后，是另外一些事实，未必能够进入历史的事实。韦斯特一生打过9次总决赛，输掉了其中8次，其中有4次是在抢七输球的，这4场比赛中有2场分差在2分，1场分差在3分。关键先生并没有在最关键的比赛中拿出关键表现。如果追溯到大学时期，他还曾在NCAA决赛中以1分之差丢掉了冠军。即便是1970年奠定他“关键先生”绰号的那轮总决赛，他和湖人同样输掉了抢七，也就是里德感动体育史张伯伦吓破胆的那场抢七，没人想过韦斯特在这场做了什么，是否队友太菜啦输球不怪他？

如果他真的关键，只要在关键时刻多拿个几分，他就能在1972年之前拿到4个NBA总冠军和1个NCAA冠军，然而他并没有，他甚至没有拿到过MVP。即便是他生涯唯一一个冠军，拿到FMVP的队友也不是伊戈达拉，他本人在1972年总决赛中的表现是5场比赛99投12中，命中率32.5%，比2024年总决赛里科比门徒刘易斯的表现还要糟糕。

然而，如果你从1960年就开始追随杰里·韦斯特，成为他的拥趸，为他买票入场，为他呐喊应援，你会收获一段极为幸福而又漫长的粉丝时光。首先，作为一名职业球员，韦斯特生涯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赢球，每年都要赢下绝大多数比赛，包括季后赛，直到最后输球，然后进入一段痛苦的夏天，联盟历史上，除了韦斯特，也许只有他的队友埃尔金·贝勒承受过更多的幸福和更大的痛苦。

也许更重要的是，韦斯特身高1米91，皮肤白皙，发型严谨，面容清秀，耳朵尖尖，一颗门牙比另一颗长，从高处和电视屏幕里看去，他像个小学生一样穿梭在大人之间，球风优美洒脱，投篮姿势好看，防守也够拼，比尔·沙曼说当时没有盖帽统计，如果有，韦斯特肯定是盖帽最多的后卫。而且韦斯特场下亲和又温柔，从不拒绝给球迷签名，据说每年他要收到6000份签名请求，有来自现场的，也有寄明信片或者篮球过来的，韦斯特从来是亲自签上大名。如果上世纪60年代有网络和纪录片宣传，你会得到另一个“被低估”的感人故事：一个来自乡下的瘦削白人小孩，矿场电工之子，从小因为过于瘦弱甚至需要打维生素针，不能进行任何体育运动，碍于时代和家境他也没有更多其他选择，朝着邻居家的篮筐投篮就是唯一娱乐，按照韦斯特自己的解释：“篮球大概是当时唯一能够一个人玩的游戏。”

如果你再知道他曾经被父亲虐待，被母亲鞭打，他最爱的哥哥死于朝鲜战场，他内向腼腆，罹患抑郁，多次有自杀冲动。但他终究还是杀到职业球场，在巨人时代里砍分如麻、组织如流、防守如狗，被人打断过9次鼻子，对自己严格到近乎苛刻，对他人友善到近乎憨傻，这一切都有可能让你产生想当男妈妈的冲动。

关于韦斯特对自己过于严苛的故事广为流传，他曾经在一场比赛中砍下44分，17投16中，12罚全中，另外还有12个篮板12次助攻和当时未被纳入官方统计的10次盖帽，这样的比赛打完，韦斯特告诉媒体：“从团队的角度看，我觉得自己打得不太好。我很少对自己的表现满意。”

韦斯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对失利痛苦最敏感的人之一，哪怕是一场最普通的常规赛，输球之后的韦斯特也会两眼发直地一个人呆上很久。一次总决赛输球之后，韦斯特和老婆告别，自己去外地闭关了几天。又一次总决赛输球之后，他开车和老婆一起回家，老婆好心在旁边叨叨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到半路上，韦斯特停了车，对老婆说：“你下去好吧。”

多年以后，韦斯特坦承：“完美主义是一种可怕的负担，因为你不会对任何事情满意。”

韦斯特的友善或憨傻同样众所周知。据他大学舍友回忆，韦斯特大一时从未约过女孩，和朋友出门去酒吧玩也始终很局促一直想离开，而他大二开始谈的女朋友玛莎·简·凯恩，两年后成为了他的妻子。据玛莎介绍，他俩是在上课时偶尔坐在一起时认识的，前几周的约会，基本上就是在传纸条，当然玛莎也澄清了：“我家韦斯特不傻，虽然不爱说话，但还是懂得吻我道晚安的。”除了在某些失利的夜晚难以提供良好的情绪价值外，玛莎对于大多数时候的韦斯特还是相当满意的，她给韦斯特生了3个男孩，然后告诉记者：“真的，我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自己成绩好，当过啦啦队长，当过五月女王，一切的一切，我都能心想事成，我一向非常乐观，一直觉得自己会嫁给白马王子，现在也实现了。”

在种族主义矛盾大爆发的60年代，韦斯特作为联盟为数不多的白人超巨，能够和黑人打成一片，被他们称为“同父异母的兄弟”、“白皮黑心的兄弟”之类，韦斯特则投桃报李说“给我留下最好印象的人是黑人”、“他们对我比白人好得多”。此时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腼腆寡言的大学生，转而变成了一个碎嘴子，坐在更衣室里从不闭嘴，和张伯伦聊狗，评论队友的裤子，和古德里奇聊八卦，拿帕特·莱利开玩笑。没话说的时候，韦斯特就开始天气预报：“我听说啊，新英格兰应该会下雪，是的，我告诉你，新英格兰应该会下雪。佛罗里达州迈尔斯堡30℃，匹兹堡华氏15℃。”没人理他，“蒙大拿州零下3℃。”

1969年总决赛抢七，韦斯特拉伤了两条腿筋，需要两个人搀着才能进场，最后砍下42分13篮板12助攻的三双。第四节张伯伦受伤下场，球队落后9分，但韦斯特一个人在最后2分钟时将比分追到只差1分，最终球队输了2分，输掉了冠军。但赛后他是FMVP，这是NBA第一个FMVP，但没人不服，拉塞尔握住了他的手，哈夫利切克抱住了他，说：“我爱你，杰里。”

拉塞尔没来得及说的话，到1971年3月说出了口。当时韦斯特重伤在身，一度考虑过退役，湖人也为他举办了“杰里·韦斯特之夜”。已经退役的拉塞尔自己花钱买飞机票横穿美利坚，只为了给韦斯特送上一个拥抱，他还没发言，场下众亲友就抽泣了起来，氛围一片哀伤，然后拉塞尔开始发言：

“杰里，我曾经写过，成功是一段旅程，一个人能拥有的最大荣誉是同龄人的尊重和友谊。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有这种感觉。杰里，从任何意义上说，你都是真正的冠军。”拉塞尔顿了顿，看着韦斯特继续说：“如果我能实现一个愿望，那就是你永远幸福。”

所以你看着韦斯特，你就能理解科比，你就能理解他对科比的影响。

韦斯特退役后在湖人当了3年教练，又当了18年总经理，一手缔造了“Showtime”时代，又打造了“OK”组合，18年里为湖人拿到4个总冠军，自己则拿到1次最佳总经理。直到2000年禅师菲尔·杰克逊在更衣室里对自己口出不逊摔门而出，韦斯特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湖人了。

离开湖人后2年，韦斯特又去到灰熊当总经理，说是要接受新的挑战，在他的调教下，灰熊在2003-04赛季成为季后赛球队。也正是在2004年夏天，奥尼尔东游，科比也成为自由球员，他跑去找韦斯特说自己想加入灰熊，韦斯特就劝他留在湖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得到足够的尊重和发挥”。韦斯特将科比视如己出，科比也爱韦斯特，2007年夏天科比申请交易离开湖人，“去火星也无所谓”。那段时间科比接受了采访，说自己希望韦斯特能够回来，并全权管理球队，采访文章发布的当天晚上，科比又辟谣说：“我没有说过韦斯特不回来我就走人。我只是想表达韦斯特够伟大。我热爱湖人，我想在这里退役。”至于后来科比又怎么上节目说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那是另一个故事，你只需要知道科比有多爱韦斯特就好。

你去看看科比打球的时候有多执着和自虐，你再看看科比退役后有多温和可亲，又有多受其他球员尊重，你大概就知道韦斯特对科比的影响究竟在哪儿，也应该能理解拉塞尔所言不虚：韦斯特拥有了一个人能够拥有的最大荣誉，科比同样如此。

科比也许直到自己反复遭遇大伤之后，才坦然放下一切，开始接受花车游行退役表演，而韦斯特也差不多是在1971年大伤之后，基本上放下了一切。1972年夺冠之前他说，有时候自己确实会为命运的不公感到难过，但后来想明白了：“我没有任何权力这样做。如果我不能打篮球，我甚至不能上大学。刚进联盟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我想在联盟待上10年，我想进入最佳阵容，我想努力达到每年5万美元的收入。这些都实现了，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发生了。就像一本故事书，现在只差一个结局了。”

然后韦斯特自己对记者说出了那个结局：“在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们赢得了冠军。当我终于穿好衣服离开时，其他人都走了，所有的灯都灭了。然后，在黑暗中，我在妻子的陪伴下，沿着论坛球馆的隧道走下去。你能听到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我们就这样走到黑夜里。我想这就是它应该结束的方式。”

说完这个结局不过几个月后，韦斯特和湖人真的夺冠了。但这个韦斯特发挥极为糟糕的总冠军充斥着黑色幽默和索然无味的感觉。他告诉记者：“我在总决赛中的表现非常糟糕，但我们还是赢了。这对我来说似乎并不公平，因为我在其他赛季的失利中打得很好。而如今我们赢了，我却只是机器上的另一部分而已。甚至可以说我实在打得太差了，是球队够强才带着我赢了球。”

所以韦斯特的故事书并没有以一个冠军作为结局，夺冠之后韦斯特有没有和玛莎结伴穿过隧道走入黑夜之中，我们也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事实是：

夺冠之后，韦斯特还要再打2年，包括经历最后1次失败的总决赛后才会在36岁的年纪上退役，接下来他还要围绕篮球展开另一段可能他自己都从未能想象过，长达50年的职业生涯。

除了在湖人、灰熊当总经理外，他还要给勇士当顾问，阻止他们拿克莱去交易乐福，他还要去快船当顾问，送走格里芬，迎来莱昂纳德。在这些漫长的时光里，他会在一个下雨天听到科比去世的消息，他会在高尔夫球场上听到老友贝勒去世的消息，直到2024年6月13日，全世界都听到了杰里·韦斯特去世的消息。

据报道，86岁的韦斯特走得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他去世的时候，妻子克里斯汀·凯伦就守在他的身边。